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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湘年味即腊味

十年砍柴公号 文史砍柴 2022-03-21


又近年关。几天前看过一篇文章《痴迷做腊肉的湖南人,连王八都不放过》,不觉会心一笑,继而心中有难言的怅惘与酸楚,因为总在年前忙着熏制腊肉的母亲已离开人世好几年了。


那篇文章中说湖南人“腊的是整个宇宙”,当然有些夸张,但如文中所言,湖南人能够把找到的肉类和豆制品都做成腊味,倒是写实。只是在我少年时,乡间没有鳄鱼肉,能捉到野生团鱼多半在夏天,当时就吃掉了,来不及做腊肉。其他各种肉,如猪、牛、羊、鸡、鸭、鹅、兔各种鱼类,以及野生的麂子、雁鹅、禾鸡、田鸡,无一不可成腊味。


腊,繁体字是“臘”,而“腊”的本字读作“xi”,汉字经过简化后,鸠占鹊巢,今人读“腊”为“la”,兼并了“臘”的一切语意。“臘”本指岁终时合祭众神的祭祀。《说文解字.肉部》:“臘,冬至后三戌,臘祭百神。”因此把十二月称为“腊月”。杜甫有诗云:“古庙杉松巢水鹤,岁时伏腊走村翁。武侯祠屋常邻近,一体君臣祭祀同。”描述的是成都草堂附近的武侯祠在岁末祭祀刘备、诸葛亮君臣的仪典。用以致祭的干肉则称之为“腊肉”,古代没有保鲜技术,制成干肉以便于储存。古代学生拜见老师以“束脩”为礼,后用来指代学费。“束脩”就是干肉。


把鲜肉制作成腊肉,有风干、晒干、熏干等方式,用火熏干只是其中一途,而湖南腊肉必定是熏干的。在我的老家湘中地区,不叫“熏腊肉”,而是“炕腊肉”。《说文》曰:“炕,干也。从火,亢声。”把湿物放在火上面烤干,就是“炕”。老家用来“炕干”湿物的火,必是慢慢燃烧的炭火,不能有窜起来的火焰。而围着燃烧的大火取暖,老家叫“匝火”,念成“甲火”,围成一圈烤火也。湘中有句歇后语:叫花子匝火——只往自己胯下扒,比喻个人只顾自己。


湘中乡村的农家,制作腊味贯穿了几乎整个农历腊月,往往要分几批制作。在老宝庆府所辖的几个县,炕猪血丸子是一项重大的腊味制作,其工作量超过炕腊肉。毕竟对大多数农户来说,没有富足到能用更多的纯猪肉来熏制。猪血丸子又叫血粑豆腐或猪血粑,主料是豆腐,辅料是猪血、肥肉,加一些盐巴,也有人会加捣碎的橘子皮。年前杀猪,将猪血晾一段时间,把刚做出的鲜豆腐揉碎,和猪血、碎肥肉和盐搅拌均匀,捏成一个个椭圆形的丸子,约手雷那么大。然后放在簸箕里先晾干一些水分,再放进竹篾做的架子,用火慢慢地炕干。做腊肉工序要简单得多,在我们湘中老家,宰杀的肥猪,取一条条五花肉,用盐巴抹均匀,在容器里略作腌制,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辅料如花椒、酱油等等,略为晾干,如熏制猪血丸子一样炕干。


现在不少人家熏制腊肉用废弃的汽油铁桶,在我少年时这样的奢侈品从哪儿找去?乡间根本就没有。一般是农户自己用土砖砌上一个圆形的灶,直径四尺左右,土灶下面用松枝、松针、锯木灰、谷糠、花生壳、豆壳堆在一起,让其以灰烬的形式慢慢燃烧,灶口架上铁棍,上承竹篾,竹篾上摊平猪肉、猪血丸子或其他的肉类。炕腊味的火候很重要,火太小,腊味内部未透,肉会变味;火太大,则会烤焦,如果燃起了明火,还容易引发火灾。好在以前湘中农村多是独门独户的自建平房,炕腊肉专有一间房子,离卧室较远,密封性差。即使在夜间不慎起火,烟雾会散到户外,并不太容易让人窒息,主人大多能惊醒而从容救火或逃离。2021年12月4日凌晨零点左右,我老家的隔壁县隆回一高层小区突发火灾,造成3人死亡1人受伤,死者是爷爷和两个孙子孙女,火灾是在楼房中熏腊肉引起的。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比伤心的悲剧,悲剧的主因是湘中老人熏制腊肉的执念,殊不知在封闭性好的高层楼房,已不具备在平房熏制腊肉的条件。


有过年前必须要熏制大量腊肉、猪血丸子之执念的老人,在我的故乡还为数不少,似乎如果不做好一些腊味,就不算过年。年前一个月内,如果回到我的老家,走亲访友,会发现到处是烟熏火燎,几乎家家都在熏制腊肉腊鱼和猪血丸子。腊肉在火上经数日炕干,工序并未完成,还要用棕树叶把一块块肉串起来,挂在火塘上面。主人家烧火做饭时,热烟往上冒,日复一日熏烤着这些肉,经久不腐,一直可以吃到三伏天甚至岁末。这样的腊肉看上去黑乎乎的,一旦洗净擦干,则肉皮和肥肉晶莹剔透,如玛瑙一样,瘦肉部分则像绛红玉石。现在,老家农村多数人用上了液化气罐,这道漫长的工序大约省了吧。


老家人对腊肉的执念,还体现在总认为肉经过熏制后就涨了身家。比如馈赠亲友,送几斤新鲜的猪肉,固然也是一份礼,但若这几斤肉熏制成腊肉再送人,就显得礼数更郑重了。老家有一句俗语“喝了腊肉汤”,用来比拟一个人得到大好处或有很爽的享受。


我从记事起,记得每到过年前,熏制腊肉和猪血丸子是母亲一项大事。我家一间背阴的房子用来专门炕腊肉,经年累月,墙壁熏得墨黑墨黑的。大学毕业后我定居北京,每逢回乡过年后,返京时的行李袋里,会被母亲塞满腊肉、猪血丸子、腊鸭、鸭肠包缠的鸭脚、腊鱼,等等腊味。无论如何解释妻子和儿子不喜欢吃腊味,我一个人吃不完,但母亲执拗地以为腊肉是世上最美味的食品,非得让我满载而归。


母亲是个性急的人,她制作腊肉、猪血丸子并不怎么精细,味道未必比其他人家做的好吃。但在儿子的心中,母亲做的腊肉,一定是世上最好的,这是无可替代的“妈妈的味道”。父母见背后,虽然也常有亲友向我馈赠腊味,但我已对腊味意兴大减——那只是一种普通的食品。没有母亲熏制的腊味,年味也就淡了许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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